8. 童年的功用之一
儿童,以及童年这一制度,虽是沉重的负担与麻烦,却确有一些重要的功用。孩子们或许再也无法分担多少家庭劳作,或增加家庭收入。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们确实为家中的成年人提供了大多数成年人都极度需要的东西——一个可以任意差遣的人,一个可以「施以援手」的人,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在极为漫长的岁月里,自人类社会分化出支配与被支配的阶级以来,儿童便一直在履行着这一至关重要的职能。每一位为人父母的成年人,无论其地位多么卑微、权力多么渺小,都至少拥有一个他可以命令、威胁和惩罚的对象。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贫穷到——即便身为奴隶——连这几个属于自己的奴隶都无法拥有。在今天,当大多数「自由」人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奴隶时,拥有几个自家豢养的奴隶,便成了一件极具满足感的事。许多人若是没了他们,简直活不下去。
前几天在地铁里,我目睹了一出小小的戏剧,一出这些年来我已看过无数次上演的戏剧。一个男人带着他大约八岁的儿子走进车厢。座位绰绰有余,但那男人宁愿站着。然而,他却要儿子坐下。他看也不看儿子,甚至没朝他的方向瞥一眼,脸上和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单调口吻说道:「坐!」伴随这声命令的,是他手部一个简短的下压手势,那种你或许会用来招呼狗的手势——但我得说,我很少听到有人用我眼前这男人对他儿子说话的口气去对他们的狗说话。男孩立刻坐下了——他父亲的声音和手势中所蕴含的、一触即发的怒火与暴力,任谁都能感受得到。
大多数孩子,在他们成长的某个阶段,都会意识到,父母在大多数时候对他们说话的方式,是他们从不对、也绝不敢对这世上任何其他人使用的。当然,我们总会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辩解,就像我们为自己对年轻人行使的一切权力辩解一样,声称我们是真心为他们好,这么做全是因为爱他们——正如那句家喻户晓的谚语,父母在打孩子屁股前总会说:「打在你身,痛在我心」——这或许是世上最古老的谎言之一。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曾在某档电视喜剧节目中看到一则小品,辛辣地讽刺了许多父母对待自己孩子、却绝不会如此对待其他成年人的那种方式。在小品里,一户人家邀请另一对夫妇来家赴宴,却对客人们说出这样的话:「从我的椅子上起来!你听见没有?我辛苦工作一整天,回到家难道连坐一下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都不行吗?」还有,「我得跟你说多少遍,吃饭前把你那该死的脏手洗干净?」——诸如此类的咒骂和吼叫,全都冲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客人们。
于是,我们时常听人描述的那个家——那个我们本可以自由自在,敢于比在任何别处都更友善、更仁慈的地方——在大多数时候,却成了这样一个所在: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对自己的孩子,比在任何别处都更苛刻、更残忍、更轻蔑、也更无礼。这个本应是年轻人避风港的地方,却成了最危险的所在,在这里,他们会惹上比在任何别处都更多、也更严重的麻烦,而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恰恰是他们最依赖其支持与保护的人。